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插画:程璨
凯发客户端登录问诊(小说)
谭鑫(28岁)
作为心理医生,荀安今天却差点被一个病人勾起了隐疾。
患者叫李遇,是一个潜水员,此刻她正坐在荀安面前:“我有一次做梦,一个人在湖中训练,水色平静,泛着深绿。一个深潜过后,我突然发现背后有一群黑色的鲸鱼在水下静静地窥视我。它们的眼珠像一盏盏圆滚滚的灯,我往左它也往左,我上浮它也上浮,我不动它也不动,像个刺客如影随形……我醒来已经感觉喘不上气,心口猛颤,头皮发麻。”
李遇像溺水一般,额头布满汗珠。她深深吐出一口气,说:“那次过后,我连深色大海的图片都不敢细看,我患上了我们这行的‘职业癌症’——深海恐惧症,没法再继续工作。说来好笑,我做过最吓人的梦,竟然是几条鱼。”
荀安递给李遇一个安神枕,示意她先躺一躺。大海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的试炼场,而迄今人类对海洋的了解不过百分之十,屡次征而不得所产生的畏惧与神秘,或许早已进化成一种基因烙印,刻入人类的共有感官中。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,深海像一个恐怖的深渊;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,深海何尝不是一个幻变的梦魇?深海恐惧症会让人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中难以逃脱,从而心怯、惊恐,由此对现实世界感到深深的绝望。
“这只是一种心理障碍,可曾有过自我克服?”荀安问。
“开始我跟你的想法一样。我曾在医生的建议下用过药,甚至也强忍着不适跟着朋友们去海洋馆、密室逃脱‘练胆’,却感觉加重了病情。”
“为何说是感觉?”
“我表达词穷但感觉茂盛。经常能察觉到,令我恐惧又难以逃脱、却注定要经历和破灭的那个密闭空间无处不在:关了灯的厕所、高脚深口的水杯、向下坠落的电梯、不知尽头的宇宙……”李遇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,像在吐露自己内心的禁地。
荀安惊出了一身汗,他转身拉开窗帘,让屋中的光放到最大。李遇的话,让他想起了在实习时遇到的孔想。
孔想是荀安的师兄,还是一个天文恐惧症患者。深海恐惧和天文恐惧是一种孪生病症,恐惧皆是源于未知,将人类的渺小与外物的浩瀚作了过分对比。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痛苦来自过分焦虑,甚至是杞人忧天,但却总会不由自主对深海或星空心有余悸。这也是这类恐惧症的可怕之处,像吸烟一样,明知有害却依然沦陷,继而提前望穿了宇宙万物的终结,目光锁定于渺无边际的寂灭,最终放大了对现实和生命的绝望。
可惜的是,十年前的孔想最终没能抵挡这场疾病,成了荀安和导师永远的遗憾,也坚定了荀安投身心理学的决心。对于荀安而言,十年前有限的医学条件或许才是孔想真正的死因。那时人类对“元宇宙”的开发,也仅仅只是一个互联网冲浪般的构想,没有架设出医学的赛道——当然,也未开辟供孔想逃生的通道。
还好,李遇赶上了一个科技迭代最重要的十年。荀安拿出一个类似航天员的头盔给李遇戴上,连接起一根鼻饲管,对躺在座椅上的李遇说:“你当它是一场梦。醒来后,你将是人类历史上首个接受‘元宇宙心理治疗’的人。”
“恕我冒昧,什么是‘元宇宙心理治疗’?”
“元宇宙像是一场盛大逼真还能存档的虚拟现实。诗人李白在一场宿醉后挥笔写下的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是元宇宙;音乐家塔蒂尼将梦中所听旋律写成曲子《魔鬼的颤音》,也是元宇宙。兼具庄周梦蝶的妙趣和魔法物理的神奇,人类发明的艺术、诗歌、小说、戏剧、电影、游戏等,本质上都是载体不均的元宇宙。”
“这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?”
“元宇宙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。在里面时间能够加速,空间可以压缩,可以是蝼蚁,也能做盘古。孩子可以借此观览人生未至的风景;老年人可以通过它重获青春;科学家可以无限试错,触摸宇宙的边界;病人在清明梦境的保护下,也能直指内心,抛却了唯一弱点的肉身,更能坦然面对恐惧,胜负取舍皆在一念之间……只是因为元宇宙的开发有限,目前医学上只能治疗心理疾病,还不能攻克身体病痛。”
“那元宇宙会不会有成瘾致幻的风险?”
“这便是事物定存的两面性吧。若是暴饮滥用,饭食无害也可取人性命;只要用量得当,罂粟入药也能救死扶伤……和现实中一样,我们人生的唯一驱动力是意识,它将引领我们去做觉得正确的事。某种程度上,这也推动了人类不断探索和前进。”
李遇点了点头,荀安按下了启动键。在一阵提示音后,李遇闭上眼睛,在脑海浮现的画面中选择了深海,以一个久违的潜姿,跳入了元宇宙。
……
睁开眼,荀安看着眼前世界有些短暂失神。对面的女医生见怪不怪,没有说话,只是带着笑意耐心望着他。在她起身的瞬间,荀安看到了她身上的工作牌,上面的名字异常熟悉——李遇。他的记忆如泉涌来,他知道,自己已回到现实。
李遇接了一杯水递给他:“孔想,这次你以元宇宙心理师荀安的视角进入元宇宙,有没有收获?”
孔想屏住呼吸,接过水杯一饮而尽:“我现在所处的现实,会不会又是一个元宇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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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个我(小说)
张倩玉(22岁) 西安财经大学学生
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,当我打开信箱时,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里躺着一副泛着青光的黑色眼镜。
“或许是快递员送错了?我可没买过墨镜。”我这样想着,顺手戴上了这副墨镜。霎时间,我眼前的光景变了副样子:路边的灌木变成了绿色的像素格,路过的行人变成了积木垒起来的滑稽形象,比如邻居张太太,她卷曲的头发在墨镜的扭曲重组后,变成了一片未煮的泡面……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。
正当我兴致勃勃观察着全新的世界时,眼前弹出了一个浮动的通知框,“系统”显示我开通了新的功能,随着我的手指移动,选中的物体出现了三个选项:升级、删除、恢复。这使我更加确信了一件事:这个墨镜或许是一款全新vr游戏的体验版。
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随手选中了路边的一株幼苗,点击“升级”,没想到这株幼苗立刻长成了蒲公英,被一阵风吹散在我身边。我摘下眼镜,没想到刚刚的幼苗真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。
母亲将晚饭端到我面前,我看着餐盘里讨厌的西兰花,突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主意,趁母亲转身的瞬间,我戴上墨镜,选择“删除”。果然,西兰花消失了。母亲看着空餐盘以为我都吃光了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老师说“能力越大、责任越大”,拥有了这副眼镜,我将会成为英雄!
一位女士的衣服被勾破了洞,我用“恢复”功能使她的着装变得崭新;一只流浪猫正在捕捉池塘里的小鱼,我用“升级”功能使手掌般大的鱼变得手臂一般粗……可是,这些小事并不能满足我。“即使没有这副墨镜,我也可以帮助别人,这还不够。”我这样想着。
正当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愣时,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随着我的手指指向镜子中的自己,点击“升级”,我仔细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,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。
我失落地走出家门,正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拉扯一个女孩。男人蓬头垢面,油腻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,他的手指粗糙有力,死死地握住女孩的胳膊,女孩拼命挣扎。“这个男人是不是在绑架女孩!”有人喊“快报警”,此言一出,人群骚动,男人也愣住了。我趁机选中男人,点击“删除”。这个大汉突然消失,只剩下了满地的破旧衣物。人群炸了锅,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,受惊的女孩愣在原地,眼泪还挂在脸上。
这是我第一次将眼镜的“删除”功能对人使用,惊魂未定,可在心悸之余竟然隐藏着对强大力量的满足,我感受到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积攒,等待爆发。
晚上,邻居张太太又在跟丈夫吵架。我透过窗户看到哭红眼的女人,和正在挥舞拳头的男人,正当男人准备施暴时,我再次用“删除”功能解决了这场纠纷。
我能越来越早地发现问题,一旦对方面露凶相,或者表情怪异,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伤害他人,我会立刻用“删除”解决一场未发生的灾难。我躲在眼镜背后,似乎做着正义的事。
这天我又遇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,他凶狠地瞪着每一个路人,正当我打算“删除”他时,不料被路边的石墩绊倒,墨镜摔了出去。再看那个壮汉时,他分明是个斯文和善的男人,对每个路过的人都报以微笑。
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,这是不是代表我曾误删了许多生命!在像素的世界里,没有红色的血液,没有残忍的画面,一切都在沉默中爆发,在沉默中消亡。我对着镜中的自己“升级”,原来升级的是我的戾气和麻木。
我将墨镜放回生锈的信箱,将它尘封起来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洗清自己的罪恶,挽回被我武断删除的生命。我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,也许承认自己平凡并不可怕,我学会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。
“快看那朵小黄花,一眨眼它就长成了蒲公英。”一个孩子激动地指着草坪,对身旁的母亲说。
这似曾相识的场景,将我从陈旧的记忆里唤醒,当我冲回家打开尘封的信箱时,除了一片铁锈,什么也没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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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控观众(小说)
杨安楠(23岁) 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
待量子刑警王水和李小刀追踪到阴气最重的西南部编号k22的街道,两人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家名为“fj”的电子电影院。
通往影厅的幽暗通道里,在全息液晶屏的映照下,一列列看起来像电极贴片一样的义脑在光影中闪烁着。通道一旁的长椅上,并排坐满了紧盯着荧幕的客人,他们正期待着影厅开门营业。
电子电影院是元宇宙1.0时代兴起的最庞大的娱乐场所,在这里人们可以租借义脑。通过义脑和本体大脑的联通,选择自己心仪的电影剧情进行体验,即可实现“一心二用”。由于近些年全覆盖量子wifi的快速发展,有些人也会偷偷租借,并带着义脑去上班,企图摸鱼。
“好痛!”李小刀的后脑勺似乎被棒槌敲了一下。他猛地回头,目光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,看见远处一个黑影迅速闪进角落。
王水脸色怔了怔,“怎么了?”
“脑壳好像被人敲了一下,痛死我了。”李小刀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回头张望着,“刚刚我一回头,”他指了指走廊尽头,“感觉那边好像有人盯着我们似的”。
“哪有什么人啊!”王水左瞅右望,啥也没看到。“我们赶快去抓bug通缉犯吧。”他推着李小刀往里走。
李小刀看见进入影厅的通道门口,有一位检票员走出厅旁的储物间,手里举着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。观众涌上前去,争着领取预约好的义脑,检票员透过电磁广播告示大家,fj影城从今天开始歇业,顿时人群乌泱泱作鸟兽散了,但一些不死心的观众仍然在门口不肯散去。
“老李,你定的位到底准不准啊?数据漏洞最大的地方,就这?”王水开启bug数据标记仪,四下搜寻却一无所获。
“按照我的推断,确实是这里没错。”李小刀纳闷,好端端的影城为什么突然歇业了呢。
“阿肆,你今天迟到了。”检票员对着门口喊道。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紧握一个木箱小步跑着,一阵强风随他从敞开的门口飞进来,王水一把抓住长椅扶手,李小刀一把抓住王水。
名叫阿肆的男人站定,放下手中的木箱,拿过检票员手中的工牌。李小刀看到工牌上写着“电子电影修复工,阿肆010”。他打开通缉犯名录信息终端卷轴,搜索阿肆,一片空白。
竟然查无此人?李小刀心中生出一丝疑惑。
“这里要修复一下。”大厅里,一位男观众低吼,接着念念有词,对着空气摸索着什么。标记仪幽幽地闪起来,显示人群有异常,李小刀拉着王水走了过去,标记仪悬空在他们身后,只见虚空中,“异常”的血红字体赫然显现。
“我们是量子刑警。”王水亮明身份,“供职于元宇宙b-4分区数据修正所”。
男观众喉咙里的声音变得嘶哑,愈发混沌,接着他双膝跪倒在地。李小刀蹲下,想要凑近看清男人的面孔。
只一刹那,男观众怒目圆瞪,面部青筋爆裂,后颈咔嗒咔嗒地响着。他抬起双臂的机械义体,一把掐住了李小刀的脖子。
“糟了,是元病毒!”王水一个箭步朝元病毒冲去,蓄力的左拳疾速落下。男观众咯咯笑起来,身上的人皮猛地撕裂,机械义体露出,闪着尖利的锋芒——他已完全恢复元病毒的本貌。
惊魂未定的李小刀爬起来,熟练地疏散周围的观众。元病毒到底是速度快过王水,他低身冲向阿肆。
李小刀拿起标记仪,苍白的光愈发闪耀,刺眼。
再明亮的光,若是经过了义体金属冰冷的反射,也会生出利刃来,在人的心尖上挑起一道浅痕。
王水瞄定元病毒,在他身后,踏步跃起,左腿微曲扣膝,扭身,碾动重心,一个勾拳锤在元病毒的后颈。元病毒低声呜咽,却没有转身再攻击王水,而是死死擒住阿肆的腰,要将他高高举起。
“把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,还给我,阿肆。”
李小刀的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,他终于改好信息终端,封锁住了周围的网络,起码在终端的控制范围内,元病毒是逃不出去了。眼下,只等修正哨兵收到信息赶来。
“我劝你放下这个执念吧。”阿肆竟然笑了起来,“自打在这里工作开始,这身体,这灵魂,早已不是你我的了。”阿肆转而神情黯淡,似乎一切已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元病毒愕然,松开了手,“你什么意思?”
阿肆指了指转角墙面上的员工名单,“你自己看。”
王水绕在元病毒侧身,一起跟了过去,这里的员工,名字只有阿叁和阿肆,跟在后面的编号是工作等级,数字越高,级别权力越多。
“所以,你根本就不叫阿肆?”王水看着瘦小的男人,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阿肆眼神低垂,“我们的名字,早就被抹去了,留下的是花名和层级。我知道,你们是来修正元病毒的,他就是我们这里聚成的乱码,或许,这也是我的未来吧。”
“这……这里不是看电子电影的地方吗,怎么会生成元病毒?”王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“王水!”李小刀冲着量子对讲机着急地唤,“我知道了!”
见王水一脸不解,李小刀将修正哨兵发送的资料传到王水的全息计算手环上。
……
大脑不过是某种线路,用合适的方式造出的一台机器,即意识。通过义脑和大脑胼胝体进行人机融合,植入模拟式信号进而脑际通信,慢慢替换原宿主的灵魂,将原宿主培养成合适的容器。
下一步,建立电子电影院,以免费租借义脑观影的福利诱惑将合适的容器收编为员工,长年累月重复同一种传统的机械劳动,让他们逐渐分离自己的人格,失去自我的意识。
被分离出的人格再进一步分化,编写“无情理性人格”的程序代码植入。在这里,容器将舍弃原宿主的名字,被赋予新的身份,接受新的价值观、规矩和法则。
……
“所以,整个电子电影院就是元病毒的源代码?”
“快跑!”王水和李小刀紧急疏散人群。
待至fj影城的出口处,李小刀智能眼镜的显示屏竟然弹出了熟悉的旋转蓝色骷髅头,旁边还有“welcome……”
“我等很久了,可爱的刑警们。”元病毒低沉的嗓音从高大的阴影中扩散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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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梦(小说)
王洁(32岁) 宁波财经学院创意写作教师
我是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第一次看见它的。
妈妈在杂货商店当售货员,每天傍晚五点半下班。她骑着一辆吱吱嘎嘎的红色自行车,载着我穿过喧闹的小城街市回家。爸爸厂里的职工宿舍在市郊,那里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家,骑自行车有20分钟的路程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天里最无聊的时刻。
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睡眼蒙眬,头贴在妈妈的背上。绿灯亮起,妈妈跟随着汹涌的自行车大潮穿过十字路口,就在街角转弯处,我突然坐直了身子。“妈,你看!那是什么东西啊?”我惊呼了起来。只见紧挨百货大楼矗立着一团巨大阴影,那是一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生物,个头比百货大楼的钟楼都要高。那怪兽长着一只弯弯的长鼻子,犹如山峦浸在晚霞中。此刻它正低垂着眼眸俯视着我,目光像湖水一样沉静。
“什么?”妈妈被我吓了一跳。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,在金红色的漫天晚霞中,大楼后面只有一团层层叠叠的火烧云——那里并没有什么巨型怪兽。难道是我眼花了吗?我揉了揉眼睛,那团火烧云突然闪烁了几下雪花点,就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,随后又恢复了原状。
我还想喊妈妈再看,可是身后传来了别人的车铃催促声。妈妈没有再理会我,跟随着自行车大潮驶过路口。我坐在后座上频频回望,可是那团火烧云再也没有任何变化了。
等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,爸爸出差去了,家里只有我和妈妈。妈妈正忙着做晚饭,我趴在爸爸的书桌前,摆弄着他那台半导体收音机。我转着机器上的大旋钮,收音机里传出沙沙沙的噪音。突然,收音机里杂音消失了,一个僵硬的机械音在嗡嗡嘶鸣:“神经接驳装置退出故障,虚拟场景渲染系统超载30%。响应超时,请重试!”房间里暖黄色的白炽灯剧烈闪烁起来。在忽明忽暗间,我看见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中流淌着一股股绿光荧荧的数据涓流。我吓得大叫一声,夺门逃了出去。
我站在门口瑟瑟发抖,不理解刚刚看到的一切。是幻觉吗?就和我在街口看到的怪兽一样?我愣在原地,直到妈妈喊我吃饭,我才回过神来。我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,朝里面瞄了一眼:房间恢复了原状,收音机里传来歌声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我心里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。
当天晚上,我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,妈妈急忙从隔壁房间跑到我的床前,打开床头的台灯。“我做了一个梦。”我啜泣着说,“我梦见我长大了,躺在一台冷冰冰的机器里,头上戴着奇怪的头盔。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,捧着一块玻璃面板在上面点点画画。那个时代非常遥远。”
妈妈指着五斗橱上方的挂历给我看。挂历上波浪卷发的时髦女郎笑靥如花,旁边鲜红的字体印着1987年和生肖兔的图案。这让我安心下来,那只是一个梦境。
“我今晚能和你睡吗?”我问妈妈,“我害怕又做噩梦。”
“可以啊。”妈妈说,“等你长大了,你就不会怕噩梦了。”
暖黄色的灯光给一切都蒙上毛茸茸的质感。“等我长大了,这一切都会改变吗?”我想起梦中那个冷冰冰的未来,“我不想长大,我想永远待在这里。”
“一切不会改变,永远都不会改变。”妈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窗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吵醒了。我揉着眼睛坐起来,发现妈妈并不在身边。隔着飘动的窗帘,我发现有一头巨型生物伫立在窗外。它比整栋宿舍楼都要高大,在黑夜中瞪着一双发光的眼睛。
这是我在百货商场后面看到的那头长鼻怪兽!我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,冲出了家门。我想去敲邻居家的门求助,可是走近一看才发现,所有的门窗和灯火都变成了印在墙壁上马赛克图案,所有的人都不见了。
我冲下了楼,慌张地跑到了大街上。街道上空旷无人,一盏盏昏黄的灯光延伸至远方的黑暗中。巨大的怪兽就屹立在街道中央,身披厚重的黑色皮毛,与无边的夜幕融为一体。它居高临下俯视着我,双目犹如明焰一样在熊熊燃烧。“别害怕。”它耸动着长长的鼻子,用醇厚如夜的嗓音说道,“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
“你是什么?”我怔怔地说,“我、我这是在做梦吗?”
“是的,人造的长梦。”怪兽沉沉低语,“我是貘,我以梦为食。”
我听不懂它的话。
“跟我来。”貘转过身去,沿着长街缓步走远,街灯在它巨大身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。它带着我穿过星夜下的城市,一块块灯光凝固在夜色里,如同剔透的黄琥珀;群星也定格在天空中,不再闪烁,也不再游移。一路上的楼房、巷道和小桥都泛起荧荧绿光,无数股数据涓流在建筑物的缝隙间汩汩流淌着。一个机械音在云层中嘶鸣:“神经接驳装置退出故障,虚拟场景渲染系统超载75%。响应超时,请重试!”
我被周围的景象吓到了,仰头问巨貘:“你要带我去干吗?”
“醒来。”它答道。
我们来到了市郊,爸爸在周末时常带我来这里玩。这里的外墙上绘着卡通图案,它突然朝我眨了眨眼睛,贴着墙壁往前飞奔而去。“就是这里。”貘俯首望着我,它的目光深沉而温柔,“这里是梦境的源头,一切问题的答案。”
我走进大门,前方是一条走廊。四周笼罩着幽蓝色的光影,就好像是在深邃的水底。我往前走去,各种物件在我身边漂过:彩漆的儿童三轮车、装饼干和装宝塔糖的方形彩色铁盒、哒哒作响的发条玩具青蛙……在奔涌的数据涓流中,无数的物件突然生成,又突然消失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环顾着四周。
“这座小城并不存在,是程序模拟出来的。”貘的声音响起,仿佛在远方、又仿佛在耳边,“这是一套ai支配下的虚拟现实系统,它读取了你记忆深处的内容,并以此模拟出了这座20世纪80年代的小城。随着你沉浸越深,ai对记忆的读取就越细致,这座城市得以不断生长。我们已经不能关掉它了,除非是你从这场数字长梦中主动醒来。”
此刻,我走到了走廊尽头,一面哈哈镜耸立在眼前。镜中我的面孔不再是孩童,而是一个满脸胡茬儿、面容憔悴的男人。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:那是扣在我头上的vr头盔。
ai可以模拟出无限接近真实的世界,所有我们埋藏在记忆中的一切都能以二进制代码的形式重塑出来。但那些幸福和温暖,那些感受到的爱,虽然也是人造的幻影,却有着别样真实的意义。
我摘下了头盔,那个机械音提示道:“神经接驳装置退出成功。”
我睁开双眼,发现自己躺在冷冰冰的沉眠舱里。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,捧着一块平板电脑在操控着。“你终于醒了,欢迎回来。”她微笑着说。
她的眼睛沉浸而温柔,一如穿行于梦境中的貘。
来源:中国青年报